聊齋志異《查牙山洞》原文

章丘查牙山[1]，有石窟如井，深數(shù)尺許。北壁有洞門，伏而引領(lǐng)望見之。 會近村數(shù)輩，九日登臨[2]，飲共處，共謀人探之。三人受燈，縋而下。

洞高敞與夏屋等[3];入數(shù)武，稍狹，即忽見底。底際一竇，蛇行可入[4]。 燭之，漆漆然暗深不測。兩人餒而卻退[5];一人奪火而嗤之，銳身塞而進(jìn)。 幸隘處僅厚于堵，即又頓高頓闊，乃立，乃行。頂上石參差危聳[6]、將墜不 墜。兩壁嶙嶙峋峋然[7]，類寺廟山塑[8]，都成鳥獸人鬼形：鳥若飛，獸若 走，人若坐若立，鬼罔兩示現(xiàn)忿怒[9];奇奇怪怪，類多丑少妍。心凜然作怖 畏。喜徑夷，無少陂[10]。逡巡幾百步，西壁開石室[11]，門左一怪石鬼， 面人而立，目努，口箕張，齒舌獰惡;左手作拳，觸腰際;右手叉五指，欲 撲人。心大恐，毛森森似立。遙望門中有爇灰，知有人曾至者，膽乃稍壯[12]， 強(qiáng)入之。見地上列碗盞，泥垢其中;然皆近今物，非古窯也[13]。傍置錫壺 四，心利之，解帶縛項系腰間[14]。即又旁矚[15]，一尸臥西隅，兩肱及股四布以橫。駭極。漸審之，足躡銳履[16]，梅花刻底猶存[17]，知是少婦。 人不知何里，斃不知何年。衣色黯敗，莫辨青紅;發(fā)蓬蓬似筐許，亂絲粘著髑髏上[18];目、鼻孔各二;瓠犀兩行[19]，白巉巉，意是口也。存想首顛當(dāng)有金珠飾，以火近腦，似有口氣噓燈，燈搖搖無定，焰纁黃[20]，衣動掀掀。復(fù)大懼，手搖顫，燈頓滅。憶路急奔，不敢手索壁，恐觸鬼者物也。頭觸石，仆，即復(fù)起;冷濕浸頷頰，知是血，不覺痛，抑不敢呻;坌息奔至竇，方將伏，似有人捉發(fā)住，暈然遂絕。

眾坐井上俟久，疑之，又縋二人下。探身入竇，見發(fā)罥石上，血淫淫已僵。二人失色，不敢入，坐愁嘆。俄井上又使二人下;中有勇者，始健進(jìn)， 曳之以出。置山上，半日方醒，言之縷縷[21]，所恨未窮其底極;窮之，必更有佳境。后章令聞之[22]，以丸泥封竇[23]，不可復(fù)入矣。

康熙二十六、七年間，養(yǎng)母峪之南石崖崩[24]，現(xiàn)洞口;望之，鐘乳林林如密筍[25]。然深險，無人敢入。忽有道士至，自稱鐘離弟子[26]，言：“師遣先至，糞除洞府?！本尤斯┮愿嗷?，道士攜之而下，墜石筍上，貫腹 而死。報令，令封其洞。其中必有奇境，惜道士尸解[27]，無回音耳。

聊齋志異《查牙山洞》翻譯

山東章丘縣境內(nèi)有座查牙山，山上有個像井一樣的石窟，深好幾尺。石窟北壁上有個洞門，趴在石窟邊沿伸下頭去就能看見它。

正好附近村里的幾個人九月九日重陽節(jié)登高，來到這里飲茱萸酒，便共同商議要進(jìn)石窟探探里面的情況。其中的三個人接過蠟燭來，用繩子縋著下到了石窟底。見北壁洞內(nèi)高大寬敞，和大屋一樣;往里走了幾步，變得稍微狹窄了些，再往前走，忽然到了盡頭。洞盡頭的底部有一個小窟窿，人可以爬進(jìn)去。用燭光照了照，里面黑糊糊的深不可測。其中的兩個人沒有勇氣再往前走，退了出來;另一個人譏笑他倆膽小，奪過蠟燭，自己縮緊了身體從小窟窿里鉆了進(jìn)去。

幸好狹窄處僅有一堵墻那樣厚，鉆進(jìn)里面就忽然又高大又寬敞了。他便站起身來，繼續(xù)往前走。頭頂上的石頭參差不齊，非常兇險，像是要墜落下來的樣子。兩邊的洞壁陡峻重疊，就像寺廟里的塑像，都成鳥、獸、人、鬼的形狀：鳥像要飛，獸像要走，人有的像坐有的像立，鬼怪顯現(xiàn)出忿怒的樣子，奇奇怪怪，大都是難看的多，好看的少。他見了心情緊張恐怖起來。好在腳下的路很平坦，沒有坑坑洼洼的地方。

向前慢慢地走了幾百步，見西邊沿壁上開了個石室，門左邊有一個怪石鬼，朝他站著，瞪著兩眼，嘴像簸箕那樣張開著，牙齒和舌頭猙獰兇惡地露在外面;它左手攥拳，撐在腰間;右手叉開五指，像要撲人。這人心里非常驚恐，身上的毛發(fā)直豎起來。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到石室門內(nèi)有燃燒過的炭灰，知道有人曾經(jīng)到過里面，膽子才稍微壯起來，強(qiáng)硬著頭皮走了進(jìn)去。

他見地上擺著些碗和酒盅，里面積存著泥垢;然而都是近今的器物，不是古窯貨。旁邊放著四把錫酒壺。他想得了這個便宜，便解下根帶子拴住酒壺脖子系在自己腰間。接著又向一旁看去，只見一具尸體躺臥在西邊角落里，兩只胳膊和兩條腿向四下里直伸著。他害怕極了。慢慢細(xì)看，尸體腳蹬尖頭鞋，鞋底上刻的梅花還留存著，知道這是個年輕的婦人。卻不知她是哪村的，更不知她死在哪一年。女尸的衣服顏色已經(jīng)變暗腐敗，分辨不出是青還是紅來;她的頭發(fā)蓬松著，就像一筐亂絲，粘附在髑髏骨上;頭骨靠下有眼鼻孔各兩個;兩排牙齒白森森的，知道這是嘴。他琢磨著女尸頭頂上一定會有金銀珠寶首飾，就用蠟燭靠近她的腦袋。忽然覺得女尸嘴里像有氣吹燈，燭光搖晃不定，火焰呈現(xiàn)昏黃色，自己的衣服也被吹得掀動起來。他這時真是嚇壞了，手一顫抖搖晃，蠟燭頓時熄滅了。

他在黑暗中憑記憶順著來時的路急忙往回奔跑，不敢用手去摸洞壁，恐怕碰到鬼物。不料他的頭撞到了石頭上，一下子跌倒在地。他立即爬了起來，覺得有些又濕又冷的東西順著臉頰流到下巴頦上，知道是血，也沒感到疼痛，克制著不敢呻吟;喘著粗氣跑到了那個小窟窿邊，剛要趴下，好像突然被人抓住了頭發(fā)，他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。

眾人坐在石窟邊上等了很久不見這人出來，懷疑他出了事，便又用繩子把原來那兩個人縋了下去。一人把身子探進(jìn)小窟窿里一看，見這人的頭發(fā)掛在石頭上，滿臉血淋淋地倒在那里已經(jīng)昏迷了。二人大驚失色，又不敢鉆進(jìn)去，只好坐在一邊發(fā)愁嘆氣。不一會兒上面又讓兩個人縋了下來;其中有個大膽的，才很快鉆進(jìn)去，把他拖了出來。

這人被弄出石窟放在山上，過了半天才蘇醒過來，他把在洞內(nèi)見到的情景一條一條很詳盡地說給眾人聽。所遺憾的是未能走到洞的盡頭;若能走到盡頭的話，一定會有更好的景象。后來章丘縣令聽說這件事，派人用泥團(tuán)把石窟洞內(nèi)的小窟窿封死，不讓人再鉆進(jìn)去了。

康熙二十六七年間，養(yǎng)母峪的南石崖崩塌了，出現(xiàn)了一個洞口。人們從一旁觀望，見里面的鐘乳石林林總總猶如密密麻麻的竹筍。但是洞內(nèi)又深又險，沒有人敢進(jìn)去。

忽然有個道士來到這里，自稱是仙人鐘離的弟子，他說：“師父派我先到這里，來清掃洞府?！贝迦藗兘o他提供了燈火，道士帶著它就下去了，沒想到他不小心掉在了石筍上，被穿透肚子死去了。人們報告了縣令，縣令派人封死了洞口。洞內(nèi)一定會有奇特的境界，可惜道士死了，沒聽到回音罷了。